《史记·十二本纪·孝文本纪》在线阅读,翻译及赏析

首页 > 国学经典 > 史部 >

《史记·十二本纪·孝文本纪》在线阅读,翻译及赏析

| 作者:司马迁
《史记》 司马迁 著   《史记》是由司马迁撰写的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记载了上自上古传说中的黄帝时代,下至汉武帝元狩元年间共3000多年的历史(哲学、政治、经济、军事等)。《史记》最初没有固定书名,或称“太史公书”,或称“太史公传”,也省称“太史公”。“史记”本是古代史书通称,从三国时期开始,“史记”由史书的通称逐渐成为“太史公书”的专称。《史记》与后来的《汉书》(班固)、《后汉书》(范晔、司马彪)、《三国志》(陈寿)合称“前四史”。刘向等人认为此书“善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俚”。与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并称“史学双璧”。

史记·十二本纪·孝文本纪


  孝文皇帝,高祖中子也。高祖十一年春,已破陈豨军,定代地,立为代王,都中都。太后薄氏子。即位十七年,高后八年七月,高后崩。九月,诸吕吕产等欲为乱,以危刘氏,大臣共诛之,谋召立代王,事在吕后语中。

  丞相陈平、太尉周勃等使人迎代王。代王问左右郎中令张武等。张武等议曰:“汉大臣皆故高帝时大将,习兵,多谋诈,此其属意非止此也,特畏高帝、吕太后威耳。今已诛诸吕,新喋血京师,此以迎大王为名,实不可信。原大王称疾毋往,以观其变。”中尉宋昌进曰:“群臣之议皆非也。夫秦失其政,诸侯豪桀并起,人人自以为得之者以万数,然卒践天子之位者,刘氏也,天下绝望,一矣。高帝封王子弟,地犬牙相制,此所谓盘石之宗也,天下服其彊,二矣。汉兴,除秦苛政,约法令,施德惠,人人自安,难动摇,三矣。夫以吕太后之严,立诸吕为三王,擅权专制,然而太尉以一节入北军,一呼士皆左袒,为刘氏,叛诸吕,卒以灭之。此乃天授,非人力也。今大臣虽欲为变,百姓弗为使,其党宁能专一邪?方今内有硃虚、东牟之亲,外畏吴、楚、淮南、琅邪、齐、代之彊。方今高帝子独淮南王与大王,大王又长,贤圣仁孝,闻於天下,故大臣因天下之心而欲迎立大王,大王勿疑也。”代王报太后计之,犹与未定。卜之龟,卦兆得大横。占曰:“大横庚庚,余为天王,夏启以光。”代王曰:“寡人固已为王矣,又何王?”卜人曰:“所谓天王者乃天子。”於是代王乃遣太后弟薄昭往见绛侯,绛侯等具为昭言所以迎立王意。薄昭还报曰:“信矣,毋可疑者。”代王乃笑谓宋昌曰:“果如公言。”乃命宋昌参乘,张武等六人乘传诣长安。至高陵休止,而使宋昌先驰之长安观变。

  昌至渭桥,丞相以下皆迎。宋昌还报。代王驰至渭桥,群臣拜谒称臣。代王下车拜。太尉勃进曰:“原请间言。”宋昌曰:“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不受私。”太尉乃跪上天子玺符。代王谢曰:“至代邸而议之。”遂驰入代邸。群臣从至。丞相陈平、太尉周勃、大将军陈武、御史大夫张苍、宗正刘郢、硃虚侯刘章、东牟侯刘兴居、典客刘揭皆再拜言曰:“子弘等皆非孝惠帝子,不当奉宗庙。臣谨请阴安侯列侯顷王后与琅邪王、宗室、大臣、列侯、吏二千石议曰:‘大王高帝长子,宜为高帝嗣。’原大王即天子位。”代王曰:“奉高帝宗庙,重事也。寡人不佞,不足以称宗庙。原请楚王计宜者,寡人不敢当。”群臣皆伏固请。代王西乡让者三,南乡让者再。丞相平等皆曰:“臣伏计之,大王奉高帝宗庙最宜称,虽天下诸侯万民以为宜。臣等为宗庙社稷计,不敢忽。原大王幸听臣等。臣谨奉天子玺符再拜上。”代王曰:“宗室将相王列侯以为莫宜寡人,寡人不敢辞。”遂即天子位。

  群臣以礼次侍。乃使太仆婴与东牟侯兴居清宫,奉天子法驾,迎于代邸。皇帝即日夕入未央宫。乃夜拜宋昌为卫将军,镇抚南北军。以张武为郎中令,行殿中。还坐前殿。於是夜下诏书曰:“间者诸吕用事擅权,谋为大逆,欲以危刘氏宗庙,赖将相列侯宗室大臣诛之,皆伏其辜。朕初即位,其赦天下,赐民爵一级,女子百户牛酒,酺五日。”

  孝文皇帝元年十月庚戌,徙立故琅邪王泽为燕王。

  辛亥,皇帝即阼,谒高庙。右丞相平徙为左丞相,太尉勃为右丞相,大将军灌婴为太尉。诸吕所夺齐楚故地,皆复与之。

  壬子,遣车骑将军薄昭迎皇太后于代。皇帝曰:“吕产自置为相国,吕禄为上将军,擅矫遣灌将军婴将兵击齐,欲代刘氏,婴留荥阳弗击,与诸侯合谋以诛吕氏。吕产欲为不善,丞相陈平与太尉周勃谋夺吕产等军。硃虚侯刘章首先捕吕产等。太尉身率襄平侯通持节承诏入北军。典客刘揭身夺赵王吕禄印。益封太尉勃万户,赐金五千斤。丞相陈平、灌将军婴邑各三千户,金二千斤。硃虚侯刘章、襄平侯通、东牟侯刘兴居邑各二千户,金千斤。封典客揭为阳信侯,赐金千斤。”

  十二月,上曰:“法者,治之正也,所以禁暴而率善人也。今犯法已论,而使毋罪之父母妻子同产坐之,及为收帑,朕甚不取。其议之。”有司皆曰:“民不能自治,故为法以禁之。相坐坐收,所以累其心,使重犯法,所从来远矣。如故便。”上曰:“朕闻法正则民悫,罪当则民从。且夫牧民而导之善者,吏也。其既不能导,又以不正之法罪之,是反害於民为暴者也。何以禁之?朕未见其便,其孰计之。”有司皆曰:“陛下加大惠,德甚盛,非臣等所及也。请奉诏书,除收帑诸相坐律令。”

  正月,有司言曰:“蚤建太子,所以尊宗庙。请立太子。”上曰:“朕既不德,上帝神明未歆享,天下人民未有嗛志。今纵不能博求天下贤圣有德之人而禅天下焉,而曰豫建太子,是重吾不德也。谓天下何?其安之。”有司曰:“豫建太子,所以重宗庙社稷,不忘天下也。”上曰:“楚王,季父也,春秋高,阅天下之义理多矣,明於国家之大体。吴王於朕,兄也,惠仁以好德。淮南王,弟也,秉德以陪朕。岂为不豫哉!诸侯王宗室昆弟有功臣,多贤及有德义者,若举有德以陪朕之不能终,是社稷之灵,天下之福也。今不选举焉,而曰必子,人其以朕为忘贤有德者而专於子,非所以忧天下也。朕甚不取也。”有司皆固请曰:“古者殷周有国,治安皆千馀岁,古之有天下者莫长焉,用此道也。立嗣必子,所从来远矣。高帝亲率士大夫,始平天下,建诸侯,为帝者太祖。诸侯王及列侯始受国者皆亦为其国祖。子孙继嗣,世世弗绝,天下之大义也,故高帝设之以抚海内。今释宜建而更选於诸侯及宗室,非高帝之志也。更议不宜。子某最长,纯厚慈仁,请建以为太子。”上乃许之。因赐天下民当代父後者爵各一级封将军薄昭为轵侯。

  三月,有司请立皇后。薄太后曰:“诸侯皆同姓,立太子母为皇后。”皇后姓窦氏。上为立后故,赐天下鳏寡孤独穷困及年八十已上孤兒九岁已下布帛米肉各有数。上从代来,初即位,施德惠天下,填抚诸侯四夷皆洽驩,乃循从代来功臣。上曰:“方大臣之诛诸吕迎朕,朕狐疑,皆止朕,唯中尉宋昌劝朕,朕以得保奉宗庙。已尊昌为卫将军,其封昌为壮武侯。诸从朕六人,官皆至九卿。”

  上曰:“列侯从高帝入蜀、汉中者六十八人皆益封各三百户,故吏二千石以上从高帝颍川守尊等十人食邑六百户,淮阳守申徒嘉等十人五百户,卫尉定等十人四百户。封淮南王舅父赵兼为周阳侯,齐王舅父驷钧为清郭侯。”秋,封故常山丞相蔡兼为樊侯。

  人或说右丞相曰:“君本诛诸吕,迎代王,今又矜其功,受上赏,处尊位,祸且及身。”右丞相勃乃谢病免罢,左丞相平专为丞相。

  二年十月,丞相平卒,复以绛侯勃为丞相。上曰:“朕闻古者诸侯建国千馀,各守其地,以时入贡,民不劳苦,上下驩欣,靡有遗德。今列侯多居长安,邑远,吏卒给输费苦,而列侯亦无由教驯其民。其令列侯之国,为吏及诏所止者,遣太子。”

  十一月晦,日有食之。十二月望,日又食。上曰:“朕闻之,天生蒸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人主不德,布政不均,则天示之以菑,以诫不治。乃十一月晦,日有食之,適见于天,菑孰大焉!朕获保宗庙,以微眇之身讬于兆民君王之上,天下治乱,在朕一人,唯二三执政犹吾股肱也。朕下不能理育群生,上以累三光之明,其不德大矣。令至,其悉思朕之过失,及知见思之所不及,匄以告朕。及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以匡朕之不逮。因各饬其任职,务省繇费以便民。朕既不能远德,故忄间然念外人之有非,是以设备未息。今纵不能罢边屯戍,而又饬兵厚卫,其罢卫将军军。太仆见马遗财足,馀皆以给传置。”

  正月,上曰:“农,天下之本,其开籍田,朕亲率耕,以给宗庙粢盛。”

  三月,有司请立皇子为诸侯王。上曰:“赵幽王幽死,朕甚怜之,已立其长子遂为赵王。遂弟辟彊及齐悼惠王子硃虚侯章、东牟侯兴居有功,可王。”乃立赵幽王少子辟彊为河间王,以齐剧郡立硃虚侯为城阳王,立东牟侯为济北王,皇子武为代王,子参为太原王,子揖为梁王。

  上曰:“古之治天下,朝有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所以通治道而来谏者。今法有诽谤妖言之罪,是使众臣不敢尽情,而上无由闻过失也。将何以来远方之贤良?其除之。民或祝诅上以相约结而後相谩,吏以为大逆,其有他言,而吏又以为诽谤。此细民之愚无知抵死,朕甚不取。自今以来,有犯此者勿听治。”

  九月,初与郡国守相为铜虎符、竹使符。

  三年十月丁酉晦,日有食之。十一月,上曰:“前日遣列侯之国,或辞未行。丞相朕之所重,其为朕率列侯之国。”绛侯勃免丞相就国,以太尉颍阴侯婴为丞相。罢太尉官,属丞相。四月,城阳王章薨。淮南王长与从者魏敬杀辟阳侯审食其。

  五月,匈奴入北地,居河南为寇。帝初幸甘泉。六月,帝曰:“汉与匈奴约为昆弟,毋使害边境,所以输遗匈奴甚厚。今右贤王离其国,将众居河南降地,非常故,往来近塞,捕杀吏卒,驱保塞蛮夷,令不得居其故,陵轹边吏,入盗,甚敖无道,非约也。其发边吏骑八万五千诣高奴,遣丞相颍阴侯灌婴击匈奴。”匈奴去,发中尉材官属卫将军军长安。

  辛卯,帝自甘泉之高奴,因幸太原,见故群臣,皆赐之。举功行赏,诸民里赐牛酒。复晋阳中都民三岁。留游太原十馀日。

  济北王兴居闻帝之代,欲往击胡,乃反,发兵欲袭荥阳。於是诏罢丞相兵,遣棘蒲侯陈武为大将军,将十万往击之。祁侯贺为将军,军荥阳。七月辛亥,帝自太原至长安。乃诏有司曰:“济北王背德反上,诖误吏民,为大逆。济北吏民兵未至先自定,及以军地邑降者,皆赦之,复官爵。与王兴居去来,亦赦之。”八月,破济北军,虏其王。赦济北诸吏民与王反者。

  六年,有司言淮南王长废先帝法,不听天子诏,居处毋度,出入拟於天子,擅为法令,与棘蒲侯太子奇谋反,遣人使闽越及匈奴,发其兵,欲以危宗庙社稷。群臣议,皆曰“长当弃市”帝不忍致法於王,赦其罪,废勿王。群臣请处王蜀严道、邛都,帝许之。长未到处所,行病死,上怜之。後十六年,追尊淮南王长谥为厉王,立其子三人为淮南王、衡山王、庐江王。

  十三年夏,上曰:“盖闻天道祸自怨起而福繇德兴。百官之非,宜由朕躬。今祕祝之官移过于下,以彰吾之不德,朕甚不取。其除之。”

  五月,齐太仓令淳于公有罪当刑,诏狱逮徙系长安。太仓公无男,有女五人。太仓公将行会逮,骂其女曰:“生子不生男,有缓急非有益也!”其少女缇萦自伤泣,乃随其父至长安,上书曰:“妾父为吏,齐中皆称其廉平,今坐法当刑。妾伤夫死者不可复生,刑者不可复属,虽复欲改过自新,其道无由也。妾原没入为官婢,赎父刑罪,使得自新。”书奏天子,天子怜悲其意,乃下诏曰:“盖闻有虞氏之时,画衣冠异章服以为僇,而民不犯。何则?至治也。今法有肉刑三,而奸不止,其咎安在?非乃朕德薄而教不明欤?吾甚自愧。故夫驯道不纯而愚民陷焉。诗曰‘恺悌君子,民之父母’。今人有过,教未施而刑加焉?或欲改行为善而道毋由也。朕甚怜之。夫刑至断支体,刻肌肤,终身不息,何其楚痛而不德也,岂称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

  上曰:“农,天下之本,务莫大焉。今勤身从事而有租税之赋,是为本末者毋以异,其於劝农之道未备。其除田之租税。”

  十四年冬,匈奴谋入边为寇,攻朝塞,杀北地都尉卬。上乃遣三将军军陇西、北地、上郡,中尉周舍为卫将军,郎中令张武为车骑将军,军渭北,车千乘,骑卒十万。帝亲自劳军,勒兵申教令,赐军吏卒。帝欲自将击匈奴,群臣谏,皆不听。皇太后固要帝,帝乃止。於是以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成侯赤为内史,栾布为将军,击匈奴。匈奴遁走。

  春,上曰:“朕获执牺牲珪币以事上帝宗庙,十四年于今,历日长,以不敏不明而久抚临天下,朕甚自愧。其广增诸祀墠场珪币。昔先王远施不求其报,望祀不祈其福,右贤左戚,先民後己,至明之极也。今吾闻祠官祝釐,皆归福朕躬,不为百姓,朕甚愧之。夫以朕不德,而躬享独美其福,百姓不与焉,是重吾不德。其令祠官致敬,毋有所祈。”

  是时北平侯张苍为丞相,方明律历。鲁人公孙臣上书陈终始传五德事,言方今土德时,土德应黄龙见,当改正朔服色制度。天子下其事与丞相议。丞相推以为今水德,始明正十月上黑事,以为其言非是,请罢之。

  十五年,黄龙见成纪,天子乃复召鲁公孙臣,以为博士,申明土德事。於是上乃下诏曰:“有异物之神见于成纪,无害於民,岁以有年。朕亲郊祀上帝诸神。礼官议,毋讳以劳朕。”有司礼官皆曰:“古者天子夏躬亲礼祀上帝於郊,故曰郊。”於是天子始幸雍,郊见五帝,以孟夏四月答礼焉。赵人新垣平以望气见,因说上设立渭阳五庙。欲出周鼎,当有玉英见。

  十六年,上亲郊见渭阳五帝庙,亦以夏答礼而尚赤。

  十七年,得玉杯,刻曰“人主延寿”。於是天子始更为元年,令天下大酺。其岁,新垣平事觉,夷三族。

  後二年,上曰:“朕既不明,不能远德,是以使方外之国或不宁息。夫四荒之外不安其生,封畿之内勤劳不处,二者之咎,皆自於朕之德薄而不能远达也。间者累年,匈奴并暴边境,多杀吏民,边臣兵吏又不能谕吾内志,以重吾不德也。夫久结难连兵,中外之国将何以自宁?今朕夙兴夜寐,勤劳天下,忧苦万民,为之怛惕不安,未尝一日忘於心,故遣使者冠盖相望,结轶於道,以谕朕意於单于。今单于反古之道,计社稷之安,便万民之利,亲与朕俱弃细过,偕之大道,结兄弟之义,以全天下元元之民。和亲已定,始于今年。”

  後六年冬,匈奴三万人入上郡,三万人入云中。以中大夫令勉为车骑将军,军飞狐;故楚相苏意为将军,军句注;将军张武屯北地;河内守周亚夫为将军,居细柳;宗正刘礼为将军,居霸上;祝兹侯军棘门:以备胡。数月,胡人去,亦罢。

  天下旱,蝗。帝加惠:令诸侯毋入贡,弛山泽,减诸服御狗马,损郎吏员,发仓庾以振贫民,民得卖爵。

  孝文帝从代来,即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狗马服御无所增益,有不便,辄弛以利民。尝欲作露台,召匠计之,直百金。上曰:“百金中民十家之产,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台为!”上常衣綈衣,所幸慎夫人,令衣不得曳地,帏帐不得文绣,以示敦朴,为天下先。治霸陵皆以瓦器,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不治坟,欲为省,毋烦民。南越王尉佗自立为武帝,然上召贵尉佗兄弟,以德报之,佗遂去帝称臣。与匈奴和亲,匈奴背约入盗,然令边备守,不发兵深入,恶烦苦百姓。吴王诈病不朝,就赐几杖。群臣如袁盎等称说虽切,常假借用之。群臣如张武等受赂遗金钱,觉,上乃发御府金钱赐之,以愧其心,弗下吏。专务以德化民,是以海内殷富,兴於礼义。

  後七年六月己亥,帝崩於未央宫。遗诏曰:“朕闻盖天下万物之萌生,靡不有死。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者,奚可甚哀。当今之时,世咸嘉生而恶死,厚葬以破业,重服以伤生,吾甚不取。且朕既不德,无以佐百姓;今崩,又使重服久临,以离寒暑之数,哀人之父子,伤长幼之志,损其饮食,绝鬼神之祭祀,以重吾不德也,谓天下何!朕获保宗庙,以眇眇之身讬于天下君王之上,二十有馀年矣。赖天地之灵,社稷之福,方内安宁,靡有兵革。朕既不敏,常畏过行,以羞先帝之遗德;维年之久长,惧于不终。今乃幸以天年,得复供养于高庙。朕之不明与嘉之,其奚哀悲之有!其令天下吏民,令到出临三日,皆释服。毋禁取妇嫁女祠祀饮酒食肉者。自当给丧事服临者,皆无践。绖带无过三寸,毋布车及兵器,毋发民男女哭临宫殿。宫殿中当临者,皆以旦夕各十五举声,礼毕罢。非旦夕临时,禁毋得擅哭。已下,服大红十五日,小红十四日,纤七日,释服。佗不在令中者,皆以此令比率从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霸陵山川因其故,毋有所改。归夫人以下至少使。”令中尉亚夫为车骑将军,属国悍为将屯将军,郎中令武为复土将军,发近县见卒万六千人,发内史卒万五千人,藏郭穿复土属将军武。

  乙巳,群臣皆顿首上尊号曰孝文皇帝。

  太子即位于高庙。丁未,袭号曰皇帝。

  孝景皇帝元年十月,制诏御史:“盖闻古者祖有功而宗有德,制礼乐各有由。闻歌者,所以发德也;舞者,所以明功也。高庙酎,奏武德、文始、五行之舞。孝惠庙酎,奏文始、五行之舞。孝文皇帝临天下,通关梁,不异远方。除诽谤,去肉刑,赏赐长老,收恤孤独,以育群生。减嗜欲,不受献,不私其利也。罪人不帑,不诛无罪。除刑,出美人,重绝人之世。朕既不敏,不能识。此皆上古之所不及,而孝文皇帝亲行之。德厚侔天地,利泽施四海,靡不获福焉。明象乎日月,而庙乐不称。朕甚惧焉。其为孝文皇帝庙为昭德之舞,以明休德。然后祖宗之功德著於竹帛,施于万世,永永无穷,朕甚嘉之。其与丞相、列侯、中二千石、礼官具为礼仪奏。”丞相臣嘉等言:“陛下永思孝道,立昭德之舞以明孝文皇帝之盛德。皆臣嘉等愚所不及。臣谨议:世功莫大於高皇帝,德莫盛於孝文皇帝,高皇庙宜为帝者太祖之庙,孝文皇帝庙宜为帝者太宗之庙。天子宜世世献祖宗之庙。郡国诸侯宜各为孝文皇帝立太宗之庙。诸侯王列侯使者侍祠天子,岁献祖宗之庙。请著之竹帛,宣布天下。”制曰:“可。”

  太史公曰:孔子言“必世然後仁。善人之治国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诚哉是言!汉兴,至孝文四十有馀载,德至盛也。廪廪乡改正服封禅矣,谦让未成於今。呜呼,岂不仁哉!

  孝文在代,兆遇大横。宋昌建册,绛侯奉迎。南面而让,天下归诚。务农先籍,布德偃兵。除帑削谤,政简刑清。綈衣率俗,露台罢营。法宽张武,狱恤缇萦。霸陵如故,千年颂声。


史记十二本纪孝文本纪译文


  孝文皇帝是高祖的中子。高祖十一年春打垮陈豨的军队,平定了代地,孝文皇帝被立为代王,建都中都。他是太后薄氏的儿子。做代王的第十七年,时值高后八年,这年七月,高后去世。九月,吕后的家族吕产等人想要叛乱,推翻刘氏政权,大臣们一起诛灭了吕氏家族,商量召代王来都城,立为皇帝,这件事情记载在《吕太后本纪》中。

  丞相陈平、太尉周勃等派人去迎接代王。代王询问左右近臣郎中令张武等人的意见。张武等人建议说:“汉朝廷中的大臣都是过去高帝时的大将,熟悉军事,多谋善诈,他们的真正意图并不止于此,(这样做,)只是畏惧高帝、吕太后的威势罢了。如今已经诛灭了吕氏宗族,血洗京城,来这里名义上是迎接大王,实际上不可信赖。希望大王佯称有病,不要前往京城,坐观事态的变化。”中尉宋昌进言说:“群臣的意见都是不对的。当秦朝腐败瓦解的时候,诸侯豪杰同时并起,自认为能得到天下的人数以万计,然而最终登上天子之位的是刘氏,天下逐鹿的人断绝了做皇帝的希望,这是第一点。高帝封子弟为王,封国领土犬牙交错,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磐石一样坚固的宗族,天下的人都屈服于刘氏的强大,这是第二点。汉朝兴起,废除秦朝苛刻的政令,简化法令,施德惠于民,人人都生活安宁,难以动摇,这是第三点。以吕太后的威严,立吕氏子弟三人为王,擅权专制,然而太尉持节进入北军,一声呼唤,士卒都袒露左臂拥护刘氏,背叛吕氏,结果消灭了吕氏宗族。这是上天所授,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现在即使大臣想要叛变,百姓也不肯被他们所驱使,他们的党羽难道能一心一意地团结在一起吗?当今京城内有朱虚侯、东牟侯这样的亲族,京城外又畏惧吴王、楚王、淮南王、琅邪王、齐王、代王的强大。目前高帝的儿子仅有淮南王和大王,大王又年长,贤能、圣德、仁爱、孝顺,闻名天下,所以大臣们顺应天下百姓的心愿,而想迎接大王立为皇帝,大王不要疑虑。”代王报告了太后,进行磋商,犹犹豫豫,没有拿定主意。用龟甲来占卜,卦的兆象得到大横。兆辞说:“大横预示着更替,我成为天王,像夏启一样发扬光大先帝的事业。”代王说:“我本来已经是诸侯王了,还要做什么王?”占卜的人说:“所说的天王是天子。”于是代王就派遣太后的弟弟薄昭前往京城会见绛侯,绛侯等人把所以要迎立代王的意图全部告诉了薄昭。薄昭回来报告说:“情况是真实的,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代王于是笑着对宋昌说:“果然像你说的一样。”就让宋昌在车的右面陪乘,张武等六人乘传车(随同代王)前往长安。到达高陵停息下来,派宋昌先驱车去长安观察局势的变化。

  宋昌到了渭桥,丞相以下的各级官员都前来迎接。宋昌回来向代王作了汇报。代王驱车来到渭桥,大臣们都来拜见,自称为臣。代王下车答拜。太尉周勃进见说:“希望单独跟你说话。”宋昌说:“所说的属于公事,就公开说。所说的属于私事,为王的人不接受私情。”太尉就跪下奉上天子印玺和符节。代王辞谢说:“到代国官邸去商议。”于是驱车进入代国官邸。大臣们也都相随来到代国官邸。丞相陈平、太尉周勃、大将军陈武、御史大夫张苍、宗正刘郢、朱虚侯刘章、东牟侯刘兴居、典客刘揭都再拜后进言说:“皇子刘弘等都不是孝惠帝的儿子,不应做皇帝,奉祀宗庙。我们和阴安侯、顷王后,以及琅邪王、宗室、大臣、列侯、二千石以上官员商议说:‘大王现在是高帝最大的儿子,适合做高帝的继承人。’希望大王即位为天子。”代王说:“奉祀高帝宗庙,是一件重大的事情。我没有才能,不足以奉祀宗庙。希望清楚王考虑一个合适的人,我不敢当此重任。”大臣们都拜伏于地,坚决地请求。代王面朝西谦让了三次,面朝南又谦让了两次。丞相陈平等人都说:“我们在下商议,大王奉祀高帝宗庙是最适宜的,就是天下的诸侯和万民百姓也认为是妥当的。我们为宗庙和国家考虑,不敢轻忽从事。希望大王听从我们的建议。我们郑重而又恭敬地奉上天子玺印和符节。”代王说:“宗室、将相、诸王、列侯都以为没有比我更适宜的人选,那么我就不敢再推辞了。”于是即位为天子。

  大臣们按照礼仪,依秩位高下列侍。派太仆夏侯婴和东牟侯刘兴居清除宫廷,用天子法驾去代邸迎接皇帝。皇帝当天晚上进入未央宫。夜里任命宋昌为卫将军,镇服和安辑南北军。以张武为郎中令,巡行殿中。皇帝回到前殿坐朝。于是当夜下诏说:“近来吕氏子弟专权用事,阴谋叛逆,想要倾危刘氏宗庙,幸亏将相、列侯、宗室、大臣消灭了他们,使他们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刚刚即位,大赦天下,赐予百姓中的男户主爵一级,女户主每百户给予牛和酒,允许相聚宴饮五天。”

  孝文皇帝元年十月一日,徒封原来的琅邪王刘泽为燕王。

  二日,皇帝即位,拜谒高庙。右丞相陈平迁徒为左丞相,太尉周勃担任右丞相,大将军灌婴担任太尉。吕氏夺取的齐国、楚国旧地,又都归还齐、楚。

  三日,派遣车骑将军薄昭到代国迎接皇太后。皇帝说:“吕产自任为相国,吕禄自任为上将军,擅自假托诏令派遣将军灌婴统率军队出击齐国,想要取代刘氏。灌婴停留在荥阳,按兵不动,与诸侯合谋诛除吕氏。吕产企图发动叛乱,丞相陈平和太尉周勃使用计策夺取了吕产等人的军权。朱虚侯刘章首先捕获吕产等人。太尉亲自率领襄平侯纪通持节奉诏进入北军。典客刘揭亲手夺下了赵王吕禄的印信。(因此,)加封太尉周勃食邑一万户,赐予黄金五千斤。加封丞相陈平、将军灌婴每人食邑三千户,赐予黄金二千斤。加封朱虚侯刘章、襄平侯纪通、东牟侯刘兴居每人食邑二千户,限于黄金一千斤。封典客刘揭为阳信侯,赐子黄金一千斤。”

  十二月,皇帝说:“法律是治理国家的准则,用它来禁绝残暴,引导人们向善。现在犯法定罪后,而使无罪的父母、妻子、兄弟连坐,收没妻子儿女为官府奴婢,我非常不赞成这种做法。大家讨论一下。”官员们都说:“百姓不能治理自己,所以制定法律来约束他们。互相连坐,收没妻子儿女为官府奴婢,以此来束缚百姓的心理,使他们不敢轻易触犯法律,这种做法由来已久,像从前一样的做法是适宜的。”皇帝说:“我听说法律公正则百姓忠厚,论罪量刑得当则百姓顺从。况且管理百姓而引导他们向善的,是官吏(的职责)。官吏既不能加以引导,又采用不公正的法律去论罪,这反而有害于百姓,使他们为暴作乱,法律怎么能禁止得了呢?我看不出这种法律有什么方便的地方。你们再深思熟虑。”官员们都说:“皇帝加于民众的恩惠浩荡,德泽非常深厚,不是我们臣下所能赶得上的。让我们谨奉诏书,废除一人有罪,妻室收没为官府奴婢和一些互相连坐的法令。”

  正月,官员们进言说:“早些确定太子,是为了尊崇宗庙。请现在置立太子。”皇帝说:“我已是德薄之人,上帝的神灵没有享受我的祭礼,天下人民没有感到心满意足。现在我既不能广泛地寻求天下贤圣有德的人而禅让天下,却说什么要预先确立太子,这是使我更加德薄,叫我向天下人如何交待呢?这件事还是慢一些。”官员们说:“预先确立太子,是以宗庙和国家为重,(表示)不忘怀天下。”皇帝说:“楚王是我的叔父,年岁大,阅历丰富,懂得很多天下的道理,明了国家大体。吴王是我的哥哥,为人仁惠,喜欢以德待人。淮南王是我的弟弟,身怀美德来辅佐我,这难道不是预先解决了皇帝的继承人吗!诸侯王、宗室、弟兄、有功的大臣,很多是贤明和有德义的人。如果推举有道德的人来帮助和继承我这(因德薄而)不能终位的人,这是社稷神明有灵,天下人的福分。现在不举,而认为一定要传位于儿子,人们会以为我忘记了贤明有德的人,而专意于自己的儿子,不为天下着想。我很不赞成这种做法。”官员们都坚决地请求说:“古代殷朝、周朝立国,安治天下都有一千多年,古时拥有天下的人都没有比殷,周立国更长远的了,这是因为殷、周采取了传位于子的方法。一定以自己的儿子为继承人,很久以前就是这样做的。高帝亲自率领军士将佐,平定天下,封建诸侯,成为诸帝的太祖。最初接受封国的诸侯王和列侯也成为自己封国的始祖。子孙相继嗣位,世世不绝,这是天下大义所在,所以高帝建立传位于子的制度来安定海内。现在放弃应当立为继承人的人选,而另从诸侯和宗室里面挑选,这不是高帝的想法。再议论立谁为继承人是不合适的。子某是长子,纯厚仁慈,请立为太子。”皇帝答应了。并因此赐予天下百姓应当为父唇嗣的长子每人爵一级。封将军薄昭为轵侯。

  三月,官员们请求封立皇后。薄太后说:“诸侯王都是同姓,(不能从同姓那里选择皇后,)就立太子的母亲为皇后吧。”皇后姓窦。皇帝由于立皇后的缘故,赐予天下鳏寡孤独和贫穷困苦的人,以及年龄八十以上的老人、九岁以下的孤儿一定数量的布、帛、米、肉。皇帝从代国来到都城,即位不久,就对天下百姓广施德惠,安抚诸侯和四方少数民族,他们都很欢欣而又融洽,于是依次赏赐从代国跟随来都城的功臣。皇帝说:“当大臣诛灭吕氏子弟迎接我的时候,我犹豫不决,大家都阻拦我,只有中尉宋昌劝我(不要怀疑),这样我才能够事奉宗庙。已经尊崇宋昌为卫将军,再封宋昌为壮武侯。那些随从我来都城的六个人,官职都升到九卿。”

  皇帝说:“列侯中跟随高帝去蜀、汉中的六十八个人都各加封食邑三百户,过去随从高帝二千石以上的官吏颍川郡郡守尊等十人,各封给食邑六百户,淮阳郡郡守申徒嘉等十人各封给食邑五百户,卫尉定等十人各封给食邑四百户。封淮南王舅父赵兼为周阳侯,齐王舅父驷钧为清郭侯。”秋天,封原来常山国的丞相蔡兼为樊侯。

  有人劝告右丞相说:“你本来是诛除吕氏子弟,迎接代王为天子,现在却又居功自傲,接受最大的赏赐,处在尊显的地位,不久就要灾难临头。”右丞相周勃就推托有病,罢免了右丞相职务,左丞相陈平一人专任丞相。

  二年十月,丞相陈平死了,又以绛侯周勃为丞相。皇帝说:“我听说古代诸侯建国数量有一千多个,每人守卫着自己的封土,按规定时间向天子纳贡,百姓不劳苦,上下欢欢喜喜,没有丧失道德的地方。现在列侯大多数往在长安,距离封邑遥远,那里的官吏和士卒供给输送所需物资,费力而又劳苦,列侯也无从教育训导他的民众。命令列侯回到封国去,在朝廷担任官职和有诏令留下的,派遣太子前往封国。”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发生日食。十二月十五日,又发生日食。皇帝说:“我听说上天生育了万民,为他们设置君主来抚养和治理他们。君主不仁德,施政不公平,上天就以灾异相示,来告诫他天下没治理好。(出乎意料,)竟然在十一月最后一天,发生了日食,上天向我显示了谴责之意,灾异没有比这更为严重的了。我能够守护宗庙,以渺小的个人处于亿万民众和诸侯王之上,天下治乱,在我一人,只有两三个执政大臣如同我的左右手。我对下不能治理和养育万物主灵,对上有损于日、月、星辰的光辉,我的不仁德实在是太严重了。我的命令到达时,都要思考一下我的错误,以及我所知、所见、所想都达不到的地方,请求你们告诉我。并且推选贤良方正,能够直言极谏的人,来纠正我的过失。趁此机会各自整顿自己担负的职责,力求减少徭役和费用,以便利百姓。我既然不能远施德泽,所以心里很不安,担心边远地区的人们有为非作歹的,由于这一缘故没有解除军事戒备。现在纵然不能罢除边塞的屯戍,而又命令士卒严严实实地保卫我,(是没有必要的,)撤掉卫将军统率的军队。太仆现存的马匹留下仅仅够用的,多余的都送给驿站。”

  正月,皇帝说:“农业是国家的基础,我要开垦籍田,亲自率领耕种,以供给祭祀宗庙时所用的谷物。”

  三月,官员们请求立皇子为诸侯王。皇帝说:“赵幽王被幽禁而死,我非常怜悯他,已经立他的大儿子刘遂为赵王。刘遂的弟弟刘辟疆以及齐悼惠王的儿子朱虚侯刘章、东牟侯刘兴居立有功劳,可以封王。”于是就立赵幽王的小儿子刘辟疆为河间王,以齐国重要的郡地立朱虚侯为城阳王,立东牟侯为济北王,立皇子刘武为代王,皇子刘参为太原王,皇子刘揖为梁王。

  皇帝说:“古代治理天下,朝廷设有进献善言的旌旗和供书写批评言论的木柱,以此来保持治国之道的畅通,使直言正谏的人前来发表意见。现在法律上有诽谤妖言之罪,这就使大臣们不敢畅所欲言,皇帝无从听到自己的过失,这怎么能够使远方的贤良人士来到朝廷呢?应该废除这一法令。百姓当中有人咒诅皇帝,约定互相隐瞒,而后来又相互欺蒙揭发,官吏就认为是大逆不道,如果还有其他言论,官吏又以为是诽谤。这些都是小民的愚昧无知,据此治以死罪,我非常不赞成。从今以后,有犯这种罪行的,不要审理和治罪。”

  九月,开始把调兵遣将用的铜虎符和使者出入征发的竹使符给与郡守和封国丞相。

  三年十月三十日,发生日食。十一月,皇帝说:“前些时候下诏让列侯前往自己的封国,有的托词不走。丞相是我所器重的,应该率领列侯前往封国。”绦侯周勃免除丞相职务,回到自己的封国,以大尉颖阴侯灌婴为丞相。废除太尉这一官职,把它的权限归属丞相。四月,城阳王刘章去世。淮南王刘长和随从人员魏敬杀死了辟阳侯审食其。

  五月,匈奴进入北地郡,占据黄河以南,寇掠为害。皇帝初次幸临甘泉宫。六月,皇帝说:“汉朝和匈奴结为兄弟,不让它侵害边境,为此输送匈奴的礼物非常丰厚。现在右贤王离开他的国土,带领部众驻扎在黄河以南已经降服汉朝的地区,改变了原来的状态,在边塞地区出入往来,捕杀官吏和士卒,驱逐城堡要塞上的蛮夷,不让他们居住在原地,欺凌边地官吏,进入内地抢劫,非常傲慢无道,违背了过去的约定。(现在)调发边境地区的官吏和骑兵八万五千人到高奴,派遣丞相颖阴侯灌婴出击匈奴。”匈奴撤离了边塞。调遣中尉材官归属卫将军,驻扎在长安。

  二十七日,皇帝从甘泉宫去高奴,顺路驾临太原,接见原来代国的群巨,全都加以赏赐。又选取有功劳的大臣另行奖赏,那些里中百姓赐给牛和酒。免除晋阳、中都民众三年的徭役和赋税。在太原停留巡游了十多天。

  济北王刘兴居听说皇帝前往代地,准备出击匈奴,就趁机反叛,调遣军队打算袭击荥阳。于是皇帝下诏让丞相停止进攻匈奴,派遣棘蒲侯陈武为大将军,统率十万军队去攻打济北王。祁侯缯贺为将军,驻扎在荥阳。七月十八日,皇帝从太原回到长安,就对官员们下诏说:“济北王违背道德,反叛皇帝,连累了官吏和民众,大逆不道。如果大军未至,济北官吏和民众自己先安定下来,以及以军队和地方城邑投降的人,一律赦免,恢复原来的官职和爵位。与济北王刘兴居一起反叛又回来的,也予赦免。”八月,打垮了济北封国的军队,俘虏了济北王。赦免济北封国跟随济北王起来造**的官吏和民众。

  六年,官员们报告淮南王刘长废弃先帝的法令,不听从天子的诏命,居住的宫室不合乎法度,出入时军马仪仗仿照天子的规格,擅自制定法令,和棘蒲侯的太子陈奇阴谋反叛,派人出使闽越和匈奴,征发他们的军队,想要危害宗庙和国家。大臣们讨论,都说‘”刘长应当处死街头,暴尸示众”。皇帝不忍心按法律处理淮南王,赦免了他的罪过,废除了他的王位。大臣们要求把淮南王安置在蜀郡严道县邛邮,皇帝答应了。刘长没有到达安置他的地方,就病死在路上,皇帝很怜悯他。后来第十六年,追尊淮南王刘长,谥号为厉王,封他的三个儿子为淮南王、衡山王、庐江王。

  十三年夏天,皇帝说:“我听说祸患起自怨恨,幸福生于美德,这是上天的规律。百官的过错,应该由我亲身负责。现在秘密祷祝的官员把过错委于下面的大臣,这使我的不道德更加昭彰,我非常不赞成这种做法。应该予以废除。”

  五月,齐国的太仓令淳于公犯有罪行,应当遭受刑罚,诏狱把他逮捕后拘系在长安。太仓公没有男孩子,有五个女儿。太仓公被捕临走时,骂他的女儿说:“生孩子而没有生男的,(全是女孩,)有个缓急事情,一点用处也没有!”他的小儿女缇萦独自伤心地哭起来,跟随他的父亲到了长安。她上书说:“我父亲为官,齐国地区的人都称赞他廉洁公平,如今犯法应当受刑。我悲伤已经死去的人不能复活,身受刑罚的人不能再把肢体连接起来,虽然想改过自新,也无路可走。我愿意被收入官府为奴婢,来抵赎父亲的刑罪,使父亲能改过自新。”缇萦的上书送给了皇帝,皇帝哀怜她的心意,就下诏说:“听说有虞氏时期,图画罪犯的衣帽,使与一般人不同,以此来羞辱罪犯,而民众不违犯法令。这是什么原因呢?是因为政治极端清明。现在法律规定有三种肉刑,而奸邪犯法的事情不能禁止,过错在哪里呢?不就是我的德薄,教化不显著的缘故吗?我自己深感惭愧。所以训导不善,愚昧无知的民众就要陷入刑网。《诗》中说‘和易近人的君子,是民众的父母’。现在人们有了过错,没有进行教育就刑罚加身,有的人想要改过向善,也没有途径可行,我非常怜悯这些人,刑罚之重,至于断裂肢体,刻肌刺肤,终身不能恢复,这是多么痛苦而又不道德啊,哪里符合为民众父母的意思呢!应该废除肉刑。”

  皇帝说:“农业是天下的根本,各项事情没有比这更为重要的了。现在辛勤从事农业生产的人反而要交纳租税,这是把务本和逐未的人没有加以区别,对于劝民务农的方法未能完备。应该免除农田的租税。”

  十四年冬天,匈奴策划入边寇掠,攻打朝塞,杀死了北地郡的都尉孙印。皇帝就派遣三位将军驻扎在陇西、北地、上郡,中尉周舍为卫将军,郎中令张武为车骑将军,驻扎在渭水北面,统率战车一千辆,骑兵十万。皇帝亲自慰劳士卒,训练军队,申明教令,赏赐官兵。皇帝准备亲自带兵出击匈奴,大臣们出来劝阻,他一律不采纳。皇太后坚决拦阻皇帝,皇帝才取消了原来的计划。于是以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成侯董赤为内史,栾布为将军,出兵攻打匈奴。匈奴逃走了。

  春天,皇帝说:“我能够用牺牲玉帛来祭祀上帝和宗庙,到现在已有十四年。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以我这样一个不聪敏不圣明的人而长期抚临天下,深感自愧。应该扩大各种祭祀用的墠场和增多祭祀用的玉帛。过去先王远施恩德而不求报答,举行祭祀而不祈求福佑自己,尊崇贤才,不重亲戚,先民后己,圣明到了极点。现在我听说主管祭祀的官员向神灵祈求福佑时,都只为我一人祈福,不为百姓祈福,我非常惭愧。以我这样不德的人,而单独享受神灵的福佑,百姓不能分享,这就加重了我的不德。现在命令主管祭祀的官员按时向神灵表示敬意,不要为我有所祈祷。”

  这时北平侯张苍为丞相,正在制定乐律和历法。鲁地人公孙臣上书讲述五德终始的学说,提出现在是土德时期,土德就会有黄龙出现,应当改变历法正朔、官眼颜色和备种制度。皇帝把这件事交下去,让大臣们与丞相讨论。丞相研究后以为当今是水德,就开始把十月为岁首和崇尚黑色这件事明确下来。由于他认为公孙臣上书所说是不正确的,所以要求不采纳公孙臣的建议。

  十五年,黄龙出现在成纪,皇帝又一次召见鲁地的公孙臣,任命他担任博士,阐明当今应为土德的道理。于是皇帝下达诏令说:“有一个奇异的神物出现在成纪,无害于民,今年会有好收成。我亲自到郊外去祭祀上帝和其他各神。掌管礼仪的官员讨论一下所应举行的礼仪,不要怕我劳累而有所隐讳。”大臣和掌管礼仪的官员都说:“古时候天子在夏天亲自到郊外依礼祭祀上帝,所以称为‘郊’。”于是皇帝初次幸临雍县,郊祀五帝,以夏季四月举行祭礼。赵地人新垣平以望气之术进见皇帝,趁机劝说皇帝在渭阳修建五帝庙,并说要想发现周朝的传国宝鼎,应当有玉石的精华出现。

  十六年,皇帝亲自郊祀渭阳五帝庙,也在夏天举行祭礼,决定崇尚赤色。

  十七年,得到了一个玉杯,上面刻“人主延寿”。于是皇帝开始把这一年改为后元元年,下令天下百姓举行盛大的聚会,设宴饮酒。就在同年,新垣平诈骗行为被察觉,处死了他的三族。

  后元二年,皇帝说:“我并不英明,不能远施德泽,所以致使中原以外的国家不得安宁。四方荒远地区的百姓不能平平稳稳地生活,国内的百姓辛勤劳苦,不得安居,这两种过错,都是由于我缺少道德,不能使德泽流布远方。最近匈奴连年为害边境,杀死很多官吏和民众,边区的官员和将领又不能理解我内在的心意,以致加重了我的不德。这样长期交兵,灾难不解,中原内外的国家如何能得到安宁?如今我早起晚睡,辛苦操劳天下大事,为千千万万的百姓感到愁苦,心里忧惧不安,没有一天能够把这件事情忘却。所以派出的使者(络绎不绝),道路上冠盖相望,车辙盘结,让它们去向匈奴单于说明我的想法。现在单于回到了古代正确的道路上,考虑国家安宁,为千万民众谋求利益,亲自和我一起抛弃那些细小的过失,在正确的原则上团结一致,结下兄弟般的情谊,来保全天下善良的民众。和亲的事情已经确定下来,以今年为开端。”

  后元六年冬天,匈奴三万人进入上郡,三万人进入云中。皇帝以中大夫令勉为车骑将军,驻扎在飞狐;以从前的楚国丞相苏意为将军,驻军句注;将军张武屯守北地;以河内郡郡守周亚夫为将军,驻扎在细柳;以宗正刘礼为将军,屯兵霸上;祝兹侯驻军棘门,来共同防备匈奴。过了几个月,匈奴人撤走了,各路军队也撤了回来。

  全国发生了旱灾,蝗虫为害。皇帝加恩天下,命令诸侯不要向朝廷进贡,废弛对山林湖泽的禁令,减少皇帝的服饰、用具和游玩的狗马,裁减郎官的员数,打开粮仓,赈济贫苦百姓,民间可以买卖爵位。

  孝文帝从代国来到都城,在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狗马、服饰、用具,没有增加过什么,有对百姓不方便的地方,就进行改易,以利百姓。曾经打算修建露台,叫工匠计算费用,需要黄金一百斤。皇帝说:“一百斤黄金相当于中等百姓十家的产业,我奉守先帝的宫室,常常担心给它带来羞辱,修建这露台干什么呢!”皇帝经常穿着粗丝衣服,他所宠爱的慎夫人,也不准衣服拖至地面,帏帐不得织文绣锦,以此来表示敦厚质朴,为天下先做出一个表率。修建霸陵全部采用瓦器,不许使用金、银、铜、锡作装饰,不修高大的坟墓,想要节省一些,不去烦扰百姓。南越王尉佗自称为武帝,而皇帝却叫来尉佗的兄弟,赐予高官厚禄,以德相报,尉佗取消了帝号,向汉朝称臣。与匈奴和亲。匈奴违背盟约,人边寇掠,然而皇帝只是命令边塞加强守备,不出兵深入匈奴腹地,害怕烦扰百姓。吴王假装有病,不去都城朝见,皇帝立刻赏赐给他坐几和手杖。群臣当中如袁盎等人论述事情虽然尖锐而又急切,但皇帝常常以宽容的态度采用他们的建议。大臣中间如张武等人接受金钱贿赂,发觉后,皇帝就拿出自己府库中的金钱赏赐给他们,使他们内心感到惭愧,不交给官吏治罪。皇帝一心一意地致力于用道德教化百姓,因此,四海之内,殷实富足,兴起了讲究礼义的风气。

  后元七年六月一日,皇帝在未央宫去世。临终前遗诏说:“我听说天下万物生长,没有不死亡的。死亡是天地间的常理,万物的自然现象,何必过分悲哀。现在,世人都好生恶死,大量财物用于安葬,以致倾家荡产,长期服丧,以致伤害了身体,这些做法我是不赞成的。况且我生前不德,无益于百姓,如今死了,又让人们长期眼丧哭吊,经历寒暑的变化,使人家的父子悲哀,损伤老幼的心灵,减少饮食,断绝对鬼神的祭祀,这加重了我的不德,怎么能对得起天下百姓呢!我能够奉守宗庙,以一个渺小的人凌驾于天下诸侯王之上,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了,依赖天地的神灵,社稷的福祉,国内安宁,没有战乱。我并不聪敏,常常担心有错误的行为,使先帝的遗德蒙受耻辱;时间长了,更是害怕不能善终。如今幸运地凭着天年能够供养侍奉高祖于地下,以我这样的不贤明,而有如此好的结果,还有什么可悲哀的呢!向天下官吏和百姓下达命令,命令到达后哭丧三天,然后全部脱掉丧服。不要禁止娶妻嫁女、祭祀鬼神和饮酒食肉。应该服丧哭吊的人,都不要穿斩衰的丧服,绖带之围不要超过三寸,不要陈设战车和兵器,不要发动男女民众到宫殿里哭丧。宫中应当哭丧的人,在每天的早晨和晚上各哭十五声,尽礼之后就停止。不是早晨和晚上哭丧的时候,不许擅自哭泣。下葬以后,穿大功丧服十五天,小功丧服十四天,细布丧服七天,然后脱去丧服。其他没有规定在遗命中的事项,全都根据这一遗命,参照从事。布告天下,使人们明了我的心意。霸陵地方的山川保持原样,不要有所改变。后宫夫人以下至少使,都遣散回家。”任命中尉周亚夫为车骑将军,典属国悍为将屯将军,郎中令张武为复土将军,调发附近各县现有的士卒一万六千人,调发内史现役士卒一万五千人,归将军张武指挥,负责安葬棺椁,穿圹掩埋。

  六月七日,大臣们都叩首至地,对去世的皇帝共上尊号为孝文皇帝。

  太子在高庙即位,六月九日袭号为皇帝。

  孝景皇帝元年十月,对御史下诏说:“听说古代帝王称祖的是有功的人,称宗的是有德的人,制礼作乐各有一定的原因。又听说乐歌是用来发扬道德的;舞蹈是用来显示功业的。以醇酒祭祀高庙,表演《武德》、《文治》、《五行》之舞。以醇酒祭祀孝惠庙,表演《文始》、《五行》之舞。孝文皇帝君临天下,使夫塞津梁畅通无阻,远处近处同等对待。废除诽谤罪,去掉肉刑,赏赐老人,收养孤独,抚育众生。减少嗜欲,不接受进贡的物品,不私自占有这些利益。犯罪的人,不收没他的妻子儿女,不诛杀无罪的人。废除宫刑,放出后宫美人,很重视绝人后嗣这件事。我并不聪敏,对这些不能完全认识。(实际上,)这些事情都是上古帝王所赶不上的,而孝文皇帝却亲自做到了。圣德的浩大如同天地,惠泽流及四海,没有一个人不得到幸福。光明宛如日月,而庙中的乐舞并不相称,我很恐惧不安。应该为孝文皇帝庙制作《昭德舞》,用来表彰他那美好的道德。然后把祖宗的功德记载在史册上,流传万世,永无穷尽,(这种做法,)我是很称赞的。应与丞相、列侯、秩为中二千石的官员和掌管礼制的官员拟定礼仪奏上。”丞相申徒嘉等人说:“陛下永远想着孝敬先帝,制作了《昭德舞》来显示孝文皇帝盛大的功德,这都是臣子申徒嘉等人由于愚昧而想不到的。臣子郑重而又恭敬地建议:一代的功劳没有大过高皇帝的,德业没有盛过孝文皇帝的,高皇帝庙应该成为皇帝的太祖庙,孝文皇帝庙应该成为皇帝的太宗庙。天下应当世世代代的献祭祖宗之庙。各郡国诸侯应当为孝文皇帝建立太宗庙。诸侯王、列侯的使者随从天子祭祀,天子每年献祭祖宗之庙,请把这些规定明文记载下来,向全国公布。”景帝下令说:“可以。”

  太史公说:孔子说“一定要经过三十年,然后仁政才能成功。一个品德好的人治理国家一百年,也可以战胜残暴,废除刑杀”,这话说的真是正确啊!从汉朝建国到孝文皇帝四十多年,德业兴盛到了极点。渐渐地向修改历法、确定服色、举行封禅这一目标接近了,可是由于谦让,至今没有完成。啊!这难道不是仁德吗!


史记十二本纪解析


该篇本纪记载了汉文帝在位二十三年间的种种仁政,赞颂了他宽厚仁爱、谦让俭朴的品德,刻画出一个完美贤圣的封建君主的形象。该篇本纪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记录了许多文帝的诏书,“且所行政事,又足以副之,非讬诸空言者比也。”(《史记评议》)以此直透核心,表现文帝的贤德。这些诏书一方面反映了文帝治天下的才能,一方面反映出文帝仁爱的内心世界和俭朴的思想品格。而后者更能感染打动读者。如废除连坐法和肉刑的两个诏令,就体现了文帝不株连无辜、不摧残肉体的人道精神。再如遣列侯之国、罢卫将军军等诏令,以及遗诏,都贯穿着文帝不劳苦百姓和节省财力的用心。诏令大多以“上曰”的形式出现,口吻真实,感情诚挚,说得入情入理,对于展现文帝“专务以德化民”的内心世界起了重要作用。该篇本纪没有扣人心弦的紧张情节和场面,作者只是用舒缓的语调,按照年代顺序选择关键事件娓娓道来,给人一种从容不迫的感觉,同时也饱含了作者对一代明君的追慕和向往之情。如一开始描写文帝即位和立太子的过程中,表现了他的周详慎重和谦让。又如写缇萦(tíyíng,提营)上书救父,写文帝取消修建露台的打算,以及对南越王、吴王刘濞等人的以德报怨,对匈奴的或战或和,既强硬又不失灵活等等,都表现了文帝的仁爱、宽厚和以国家、百姓的安宁为重。在该篇本纪的结尾,作者还巧妙地用景帝之诏,群臣之议,以“功莫大于高皇帝,德莫大于孝文皇帝”表现了司马迁赞颂之情;本纪最后,作者满怀深情地发出了“廪廪向改正服封禅矣,谦让未成于今”的感叹。汉文帝与其子景帝两代在旧史上并称为文景之治,他提倡农耕,免农田租税,减轻刑罚,从本质上说都是为了维护和巩固汉王朝的统治,但在经历了战国至秦末的长期战乱之后,这些对经济的恢复和政治的稳定都起了积极的作用。而他的仁厚、俭朴,截然不同于暴君,自然成为人们心目中理想的明君圣主,太史公对他的褒扬,也正是这种思想感情的反映。